Nowhere Merman 試閱
從置物櫃取出背包,跟著一起晃出來大概有半個背包大小的螢光粉紅色玩偶,開啟了話題。
「葉月,你背包上掛著的那什麼啊?」
「這是我打工的主題樂園的吉祥物,最近很受歡迎噢。」
「是扮太空人的那個差事嗎?所以這是外星生物?」
「答對了。」
「長得真奇怪。對了,你要走了嗎?團長好像在找你。」
「團長找我?那我現在過去一趟,謝啦。」
胡亂把劇本還有毛巾水壺全塞進背包,葉月渚帶著排練結束後慣例的亢奮,一邊哼歌一邊走向辦公室。門開著所以他只是打了聲招呼就拐了進去,而將他叫來的團長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遙控器不住切換頻道,見到渚,便拾起前方矮几上的信封遞給他。
「葉月君你搬家後是不是沒通知人家更換地址?信都寄到劇團這裡來了。」
連忙雙手接過,渚低頭道歉。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只是收發一併拿到我這裡而已,也沒什麼,下次記得要換地址啊。」
團長說完抬了個手表示沒有其他的事情,渚便捧著信告退。
沒有立即拆開,也沒有收起來的打算,之前的高昂興致瞬間消失無蹤,但渚也不是因為這封信而感到低沈,只是罕見地,竭盡全力地,想要抑制住什麼。
他一路捏著那封信,離開劇團,返回住處。
搭電車時得了個位子,才終於正面面對即使他不看也猜想得到寄件者是誰,那毫無難度的謎底。信封上拘謹的筆跡渚再熟悉不過,而查無此人退回的戳記他也看過許多遍,最末才是後來新寫上的劇團地址。
怜真是一點都沒變,渚如此想著。
甚至他完全可以想像,怜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嘆過幾次氣,即使自己換了住處,不接電話,卻還是不屈不撓地,寄出那一封封不知是否能投遞成功的信。
對不起哪,怜。
別開視線,渚看向窗外。夜晚的東京,從不會因為一個誰而更加明亮或黯淡幾分。
渚只是什麼都沒看進去而已。
對不起哪,怜。
他還沒有辦法把那些失去視為已成事實的回憶。
所以他還沒有辦法回去。
回到那個他度過生命最初的二十個年頭,養育他,讓他與他們相遇,歡笑過痛哭過,曾經苦澀卻也美好,見識到不可替代的風景的,他,他們的,出發之地。
遠處高架上,一列電車快速通過。
山崎宗介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掏出口袋裡的菸,然後又放回去。
他知道自己在焦慮什麼,但也知道沒有什麼能夠排解這份焦慮。於是他聽著同期與新進菜鳥的對話,再次查看手錶的指針。
「都內夜晚的天空……看來好像真的什麼都看不到啊。」
「你在胡說什麼,要看就看天空樹啦,笨蛋!」
「又不是觀光客。」菜鳥低聲提出異議。
「你說什麼?」
沒有摻和進去的打算,或者說有些鬧起來正好,時間差不多,宗介便在同僚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從名為帶新人見習,實為無意義吹冷風的超時工作中告辭,赴約。
沒用手機聯絡,他直接去了約定的店,報上訂位名,被領到最深處的席位。
果然,凜已經到了。
頭戴鴨舌帽,帽沿壓得極低,墨鏡隨意擱在桌上,這位與他交情從幼時一直持續到現在的友人,即使成了公眾人物,依然沒有多少改變,從不曾與他客氣,知道他來了也沒抬頭,就是埋頭死盯著菜單,用抱怨代替招呼。
「宗介你滿身菸味,臭死了。」
內心失笑,宗介想自己都刻意約了燒烤店,今天也沒抽菸這樣還能聞得到。不用特別拿出刑警本領,推敲是署內其他抽菸人口還是因為衣物上的氣味殘留造成,宗介明白這不過是凜不滿他抽菸的例行抱怨,而讓凜心情欠佳的原因,多半又是在路上被最令他感覺疲憊的年輕女孩們認出來當作觀賞動物拍打餵食了一番。
想到這邊他忍不住一笑,伸手掀走凜的帽子。
「松岡選手,不,松岡署長,室內還戴著帽子反而更顯眼哦。」
搧了搧手中的帽子,雖然除了淺淺的皂香之外什麼都聞不出來,宗介話裡滿是刻意。
「你還是都是氯氣味啊。」
嘖個一聲,凜終於抬頭看他,探手取回帽子,不過沒再戴上。
「那個一日署長,你還真是給我找了個好差事,山崎宗介巡查部長。」
「那可不是我這種基層決定的。」
「二十幾歲當上巡查部長是基層?」
「如假包換的第一線基層。不過我們署長的小女兒好像是你的粉絲吧,不知從哪裡發現我也是鮫柄畢業之後,署長有找我過去問過幾次。」
「喂喂,公器私用嗎?個人情報保護法呢?」
「青少年犯罪防治也是生活安全課的重要工作之一,處理不好很容易造成逃家或者跟蹤狂。」
宗介挑起眉認真回答,凜因此笑了。
「什麼跟什麼啊。」
「不過我倒是真的沒想過,還會有和你穿上同件制服的一天。」
「哪有,你穿的明明就是西裝。好啦,快點單吧,我剛才已經先叫過一輪了。」
把菜單塞給入座的宗介,凜似乎是心情好了起來開始打量店內佈置。而來過幾次的宗介直接招了店員過來,確認後只稍微追加了幾項,因為大多凜都已直接點了兩人份。
飲料與食物很快送上,看到啤酒宗介有些驚訝,倒是凜自然地舉杯。
「幹麼那種臉?看我喝酒有那麼奇怪?」
「凜你……」宗介頓了一下,「得了金牌之後就鬆懈了?」
「笨蛋,我是那種人嗎?」
對於宗介的發言難以置信地瞪回去,凜伸手扒了扒剛才拿下帽子後有些不順的頭髮,別開視線,「難得見到你,我很高興不可以啊。」
「你以前為了訓練,不管是怎樣開心的事,一滴都不會沾。」
「你還不是突然就開始抽菸了。」
「凜,那個和這個……」
不一樣。
宗介已經不再游泳了。
彼此都理解那些沒說出來的話語,凜咕噥了一句大概是生活安全課不用做青少年榜樣嗎之類的話,食指在凝結了水滴的啤酒杯上劃過。
「教練……叫我要放鬆一點,聽從自己的心意。」
「這樣啊。」
「我只會喝一杯,不用等到明天起來就已經代謝光了,不要那麼擔心啦。」
但宗介沒有放過凜。
「答應我們署的邀請,回來日本也是放鬆的一環?」
「算是吧,而且江也很開心,特地延長假期,說什麼這是作為運動員的無上光榮一定要親眼看到,鬧得像是我第一次拿牌一樣。」
提到這幾年也去了異國求學的妹妹,凜笑得柔和。而宗介凝視著這樣的他,分辨不出心裡感覺的是懷念還是其他更加複雜的東西,於是交給自己刑警的直覺。
「那麼,有關你要退休的傳聞也是假的了?」
這讓咬著串燒的凜捂嘴笑了出來,但宗介沒有遺漏他瞬間的停頓。
「宗介你連那種八卦雜誌的消息也會去看?我還打算再參加下屆奧運呢。」將啃完的竹籤插回桶內,「不過也難怪會有那樣的說法,今年開始,我會把重心移回日本。」
而這讓宗介登時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瞪著凜。
「凜,你……」
為什麼回日本?
為什麼是現在?
又是為了要找那個人嗎?
宗介沒有說出口,但凜卻彷彿已經聽到似地,笑了,雲淡風輕,「是啊。」
都已經這些年了?為什麼?
「說因為你們都不再游泳而覺得寂寞大概會被笑吧,對教練、防護員,還有這幾年來的隊友以及競爭對手也很失禮。只是站到領獎台上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的夢想其實還沒有實現。」
「沒有實現?」
凜並沒有正面回答。
「哪,宗介,你說人是不是很貪婪的生物呢?得到了一面金牌之後就還會想要下一面,見過了最好的風景之後,就還會想再追求更棒的風景。」
「……笨蛋。」
你最棒的風景,不就早就已經決定了嗎?
手伸進口袋,死死握住菸,感覺不到塞在軟盒裡的打火機已經弄痛手心,山崎宗介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回想凜第一次參加世錦賽,或者他高二偷偷去看凜參加地方大賽,甚至更早在小學時接力比賽的事情,同時卻也無法抑制地對還會為了這樣的事情激烈反應的自己感到可笑。
但如果不這樣的話,是不是就代表,他已經可以告別少年時代?
凜在他面前露出從小到現在都沒變過的傻氣笑容。
宗介深吸了一口氣,嘗試找回一貫的自己。
「那麼,要我幫忙嗎?」
「先不用了,上次和怜聯絡過之後,我大概有點頭緒。」
「哦?他可是個已經消失四年的人,你竟然不要警察的幫助?」
「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和你客氣的。」
「哈,也是哪。」
飽食一頓之後,宗介堅持確認凜搭上了計程車才離開。距末班車還有些時間,他信步而行,沒有直接回住處的打算。經過路旁吸菸區,哂笑一聲,取出打火機,然後把完全變形的整盒菸投進了垃圾桶。
「已經四年了……」
宗介低聲脫口而出,但那並不是感嘆,只是平鋪直敘的事實陳述,一個人時不再控制。
那明明就是場與他毫無關係的意外。
可是現在,四年前的交通事故報告、橘真琴的病歷資料、七瀨遙後來並沒有成案的失蹤報案紀錄,正當或不正當管道獲得的情報,都還躺在他的抽屜。
不想再看到凜那樣窮盡所有可能地,死命地尋人。就連在七瀨父母撤回報案之後,凜都還是只要一有閒暇,就會飛回日本,直到接下來的大賽日本代表名單不再有七瀨。
宗介其實明白凜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這些年間,經歷兩回世錦賽、泛太平洋、奧運,伴隨著凜的優異表現,企業贊助與廣告代言邀約接踵而來,松岡凜成了日本運動界的新星。
而讓本質就只是個游泳笨蛋的凜走到現在的地步,箇中動力與原因,還有那個依然還沒實現的夢想。
山崎宗介已經不需要思考。
來到地鐵入口,深夜販賣機的冷光照得他一身慘淡。投幣按了罐現在不再會有人來和他猜拳決定歸屬的可樂,眼前亦沒有他不惜出言恫嚇也想替凜排除的麻煩人物。
拉環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喝不出味道。
似乎聞到什麼,卻感覺空氣乾燥到呼吸都有些難過,快要醒來,還戀棧著溫暖,最後只是翻了個身,便被崩塌下來的文件山給敲醒。
拂開臉上的報告,龍崎怜第一次知道原來紙也能這樣冰冷。
昨夜又是睡在研究室沙發的一晚。
盯著天花板呆滯過三十秒後,怜先是把文件與底下的參考書籍堆回原來的形狀,然後起身想辦法拉平皺掉的衣服。戴上眼鏡,看向牆上那不只時間,連日期溫度都一併顯示的電子鐘,怜認真思考起只是因為時節進入初春就縮短暖氣運行時間的空調系統,該如何在節約能源與使用需求之間更加靈活地尋求平衡。
插在桌上空燒杯裡的手機卻在此時發出了聲響。
是凜前輩傳來的訊息。
「結束東京的行程了,待會去見真琴,上回謝謝你啦。」
怜愣了一下,隨即意會過來凜前輩在講什麼。
高中畢業前,怜從沒有想過,在岩鳶高中因為參加游泳部而得到的同伴當中,而後他最常聯絡的,竟是凜前輩。
明明當時不是一個學校,最初認識的契機也很糟糕。
不過,在經歷那些現在想來著實荒唐,約莫也只能用青春來概括的種種之後,他們的確成了夥伴。而時間證明,蝶泳之外,他與凜前輩共通的地方,也意外地多。
好比擅長讀書,頭腦或許都較平均優秀,但更相信基於那些天賦之上的努力。
有什麼疑惑的話,總是追尋到底。
並且,對於決定了的目標,再怎麼痛苦,即使曾經背離,也絕不可能放棄。
雖然現在身為研究生的怜與作為職業競泳選手的凜,生活圈除了網路之外已沒什麼交集。
可是怜他相信著那些時光,那些由笑靨汗水與淚光築成,屬於他們的鍵結。
即使其中一些環節,在這些年間因為外力而斷裂,脫落。但怜總認為,一定還能再次連接,就算無法修復,也能重新創造新的連結。
因為他還看得見,前方,凜前輩努力的身影。
怜直接撥了凜的號碼回去。
「凜前輩,我是龍崎,請問現在方便說話嗎?」
「怜?怎麼了?」
凜過於颯爽的聲音讓怜一時找不到言語,而他多少是憑著一股衝動打了電話。
沒有辦法,還想不到辦法,該怎麼觸碰主題。
「那⋯⋯那個凜前輩,我看到一日署長的新聞報導了,非常的帥氣。」
「啊?怎麼連你也在說這個,跟愛一樣。等等,該不會是他告訴你的吧?還是江?」
「不不,其實是教授他直接拿了報紙來研究室⋯⋯」
「教授?什麼那個老伯竟然還會看報紙⋯⋯拜託他下次出書不要再寫什麼奧運金牌也想知道的流體力學知識了,記者都來考我物理了。」
凜的抱怨語讓怜笑了,他嘗試替自己的指導教授澄清。
「凜前輩,那個應該是編輯先生決定的文案。」
不過凜可沒這麼容易接受。
「說起來那個問題明明是你問我的吧?」
「但為了追求正確解答,特別寫信去請教教授的是凜前輩。」
「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教授有把那封信印出來裱褙喔。現在還掛在研究室,松岡凜選手還是高中生時的來信。」
怜轉頭,看向牆上的信。
「不是吧⋯⋯」
「千真萬確,等等發照片為證。」
手機的另一端,凜彷彿被打敗地沈默了一秒,然後朗朗笑出來。
「哈哈哈,謝謝你,怜。」
「凜前輩?」
「你之前去找真琴的時候,很不好受吧。」
怜忽然感覺眼眶一熱,明明淚腺脆弱的應該是通話另一端的前輩,他卻說不出話。
可是他想講的,他還沒說的,都傳達到了。
「不用擔心我。」凜溫和的語調沒能持續太久,「笨蛋,擔心什麼,不過是個怜你好大的膽子啊,你的論文呢?」
換怜笑了,讓眼淚迸出的笑。
果然這樣才是凜前輩,必須佯裝兇狠來掩飾感動,用責難傳達關懷。
怜沒提他根本還沒到要寫論文的時候,只是問候起江,然後聊到下個月的岩鳶同學會,還有始終沒能聯絡上的渚。
凜沒再多說些什麼,或許還是想說些什麼的,發車的時間到了。
「再聯絡。」
「嗯。」